《庄子》书中出现的山名不多,但在《庄子》思想体系中却居于重要地位,很大程度上,山是道境的象征。山之所在,即道境之所在,山是神人、仙人及世外高人诗意的栖居场所。这些山,有的是客观存在的,有的则出于虚拟,或是介于虚实之间。而山的名称,有的是沿袭已有的称呼,有的则是理念的寄居体。《庄子》中出现的山后来都成为道教名山,是洞天府地的重要组成部分。探讨《庄子》书中山的具体方位、山名的由来,以及它所承载的理念,有助于从大文化背景下观照《庄子》,把《庄子》与历史、地理、神话传说等进一步沟通,从而更加全面准确地把握这部奇书。
空同之山
《庄子》中所讲的空同之山,见于《在宥》篇:
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,令行天下,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山。故往见之。
关于空同之山的具体地理位置,存在几种不同说法。成玄英疏曰:“空同山,凉州北界。”①成氏认为空同山在今甘肃平凉,现在甘肃平凉确实有崆峒山。陆德明《经典释文》则称:“一曰,在梁国虞城东三十里。”①按照这种说法,空同山在今河南虞城。成玄英、陆德明都是唐人,他们对空同山地域的说法,反映出唐代人的观点。关于空同山的地理方位还有一种说法,见于《山海经·海内东经》:“温水出崆峒山,在临汾南入河。”据清人毕沅考证,《海内东经》自“岷三江”以下至篇末,并不是《山海经》的原文,怀疑出自《水经》。袁珂先生对此作了进一步论证:
毕沅之说是也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载《水经》三卷,郭璞注;《旧唐书·经籍志》载《水经》二卷,郭璞撰;此《水经》隋唐二《志》均次在《山海经》之后,当即《海内东经》所羼入文也。③
认为崆峒山位于今山西临汾一带,是郭璞依其所见《水经》作出的认定。郭璞生活于西晋、东晋之际,他所见《水经》对崆峒山地理位置的判断,反映的是南北朝之前的说法。按照这个线索进行考察,如果能找到在临汾南汇入黄河的河流,再进一步追索该河所发源的山脉,那么,崆峒山究竟指哪座山就能找到。临汾南确实有最终汇入黄河的河流,《水经注》卷六《汾水》条目有如下记载:
汾水南与平水合,水出平阳县西壶口山,《尚书》所谓壶口治梁及岐也。其水东迳狐谷亭北,春秋时,狄侵晋,取狐厨者也。又东迳平阳城南,东入汾。②
临汾位于汾水之滨,那里的其他河流不可能直接注入黄河,而是首先汇入汾河,最后流入黄河。平水是在汾阳南汇入汾河,最后注入黄河,这与《山海经·海内东经》所载郭璞《水经》注文的叙述一致。《水经注》的作者郦道元是北齐人,晚于郭璞大约三百年,他们都是为《水经》作注,都认定在临汾南有一条河流最终汇入黄河,只是列举河流的名称不同,一为温水,一为平水。温有不冷不热、温度适中之义。平,有均平、协调之义。温、平含义相近,温水、平水当是同一河流而异名,郭璞称为温水,郦道元称为平水。郭璞称温水出自崆峒山,郦道元称平水出自壶口山,这样看来,崆峒山指的就是壶口山,即著名的黄河壶口瀑布所在之山。
关于壶口山的具体情况,《水经注》卷四《河水》条目有如下记载:
河水南迳雷首山西,山临大河,北去蒲板三十里,《尚书》所谓壶口雷首者也。俗亦谓之尧山,山上有故城,世又曰尧城。②
壶口山又称雷首山。《尚书·禹贡》叙述大禹治水,首先提到的就是壶口:“既载壶口,治梁及岐。”大禹治水从壶口一带开始,那里的瀑布颇为壮观,同时还有唐尧的传说在那里流播,因此,壶口山远近皆知,知名度很高。壶口山称空同、崆峒或雷首,很大程度上取象于壶口瀑布壮丽的景观。壶口瀑布水面落差多达十二米左右,水势奔放,声大如雷鸣之首,称其山为雷首山,是取其音。称壶口山为空同山,是取其瀑布之形。黄河流至壶口地段,河道骤然由二百多米缩至二十几米,宛如咽喉,大量的水流在瀑布上方汇聚,故以“同”字加以形容。随后水流悬空而下,故以“空”状之。空同两词平列,表达出悬空和聚集两层含义。因此,壶口山又叫空同山。当然,《庄子·在宥》作者把体道真人广成子所处之地称为空同山,也有他的寓意。阮毓崧《庄子集注》称:“空同者,寓言虚空大同也。必指为某山某处以实之,泥矣。”④这段论述前半部分可取,《在宥》作者确实以空同山这个称谓暗示“虚空大同”之义,有其哲理方面的寄托。但是,空同山又绝非子虚乌有,完全出于虚拟,而是实有其山,并且那里的壶口瀑布的确具有同而空的形态特征。客观存在的山的形态,与《在宥》作者的哲学理念,通过“空同”这个称谓都得到显现,并且相互默契,天衣无缝。
《在宥》篇的寓言叙述黄帝前往空同之山拜访广成子。那么,黄帝和空同山,即平水发源的壶口山是否存在关联呢?《山海经·北次三经》透露出这方面的信息。《北次三经》列有四十七座山,首起太行山,倒数第三位是雁门山,中间四十五座山所涉地域基本都在今山西境内。《北次三经》有如下记载:“平山,平水出于其上,潜于其下,是多美玉。”这里提到的平山,是平水流出之地。据《水经注》卷六记载,平水出自壶口山,《北次三经》提到的平山,当指壶口山,也就是空同山。
《北次三经》还写道:“轩辕之山,其上多铜,其下多竹。有鸟焉,其状如枭而白首,其名曰黄鸟。其鸣自詨,食之不妒。”黄帝又称为轩辕,所谓轩辕之山,即黄帝之山,表明此山与黄帝有关,留有黄帝的遗迹。按照《北次三经》所说,轩辕之山在平山以东偏北一千四百五十里处。《北次三经》还有精卫鸟所居的发鸠之山,郭璞注:“今在上党郡长子县西。”长子县今属山西长治市。按照《北次三经》所载,轩辕之山在发鸠之山西南一千里处。《山海经》所出示的里数并不准确,每里的长度也远远小于通用的一百五十丈的标准。尽管如此,轩辕之山的位置还是大体可以推算出来,它位于今山西长子县西南,黄河以北,壶口以东地区,大体方位应在临汾地区东南到晋城地区西北一带,距离临汾不远。平水发源的壶口山位于临汾西部,传说的轩辕之山位于临汾东南。壶口山就是空同山,和传说的黄帝之山分别在临汾(即古代尧都平阳)的东、西两侧,并且距离不是很远。黄帝前往空同之山的传说,可以从轩辕之山和空同山所处地理方位上找到根据。
最初的空同山指壶口山。至于断定空同山在今甘肃平凉或河南虞城,那是后出的说法。黄陵位于陕西洛川,西距甘肃平凉不过百公里,由于地理位置相邻,后人遂把黄帝拜见广成子的空同山说成在平凉境内,并且至今还有以崆峒命名的山。至于把空同山说成在今河南虞城,可能因为那里处于九州的中心。
空同山是传说中黄帝拜谒广成子之山,由此而来,空同山的地理位置也得到提升。陆德明《经典释文》列有对空同之山的解说:“司马云:‘当北斗下也。’《尔雅》云:‘北戴斗极为空同。’”①司马指司马彪,曾经为《庄子》作注。《尔雅》是中国古代最早的一部字书。把空同山说成上对北斗,是突出它高出众山的特殊地位。古人认为北斗是天界的中心,空同山上戴北斗,它是大地的中心,众山的中心。
昆仑之虚
昆仑山是先秦传说中的神山、仙山。它在《庄子》书中多次出现。《庄子》作者对它的称谓、描绘都带有鲜明的道家属性,体现出学派的特点。
《庄子》书中涉及昆仑山,对它的称谓有明示和暗指两种类型。所谓明示,就是直接说出昆仑山的名称,而不是隐晦其名。如《天地》篇:“黄帝游乎赤水之北,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。”《知北游》则有:“以无内待问穷,若是者,外不观乎宇宙,内不知乎大初。是以不过乎昆仑,不游乎大虚。”这两处都直接说出昆仑之名,属于明示型。所谓暗指,就是不直接说出山名,而是用相关词语指代。读者需要通过联想才能领悟其中出现的是昆仑山。《知北游》开头一段属于这种类型:“知北游于玄水之上,登隐弅之丘,而适遭无为谓焉。”这里没有明言知北游所到之处是哪里,但是,所用的词语暗示出那里就是传说中的昆仑山。玄水,指黑水。按照五行说的划分,北方与玄相配,玄水为北方之水,知北游而至玄水,传说中的昆仑山位于北方,那里确实有玄水,也就是黑水,《山海经》多次提及。《西山经》提到昆仑之丘,称其“黑水出焉”,《海内西经》提到昆仑山,称其“洋水、黑水出西北隅”。《大荒西经》写道:“西海之南,流沙之滨,赤水之后,黑水之前,有大山,名曰昆仑之丘。”
黑水在昆仑山北部,“知北游于玄水之上”,他已经到达昆仑山的北境。《知北游》还出现“隐弅之丘”,即晦暗不明之义。这种称呼在《至乐》篇也可以见到:“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、昆仑之虚,黄帝之所休。”冥伯之丘即昆仑之虚,同样突出昆仑之虚的幽暗窈冥,和隐弅之丘有相通之处。《至乐》篇对昆仑之虚采用了复指方式,既称它为昆仑之虚,又称它为冥伯之丘,而冥伯之丘是对昆仑之虚具体形态的描述,这与前面提到的几例单一指称存在差异。
《庄子》中的昆仑之虚都是作为道境的象征出现。昆仑神境就是道境。对于昆仑之虚的叙述,主要从两方面切入,一是方位调遣,二是色彩象征,二者经常结合在一起。如《天地》篇如下一段:“黄帝游乎赤水之北,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,还归,遗其玄珠。”对此,清人宣颖写道:“赤者,南方明色,其北则玄境也……南望者,明察之方。已过玄境,不能久守,而复望明处,则玄亡也。玄珠二字喻道,妙绝。”⑤宣颖的解说道出了这段叙述的象征意义,北方是昆仑神境所在之地,进入昆仑就是到达道境。南方则指人间世俗。南与北还有明暗之分,南方明亮而北方幽冥,作为道的象征物玄珠只能存留于窈冥之境,走向南方就会遗失。再如《知北游》开头一段:
知北游于玄水之上,登隐弅之丘,而适遭无为谓焉……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;非不答也,不知答也。知不得问,反于白水之南,登狐阕之丘。
对此,宣颖同样从方位和色彩两方面进行解说:
然北者,玄方;玄水者,玄地。隐弅之丘者,似有丘而无丘。游于北,登于此,则知较进矣,所以遭妙人也……白水,南方皆昭著之处,求玄不得,反于知之故处也。⑤
宣颖深通玄理。他认定北方、玄色是道境的方位和色彩,而其他方位和色彩则是疏离于道境之外。他的解说能够一以贯之,对于古代的阴阳五行学说了然于心,运用得游刃有余。《庄子》书中对昆仑之虚的描述、方位调遣和色彩暗示都运用得很成功。其中色彩暗示除了显示玄、白、赤等不同色彩外,还在明暗度方面进行点染。
【原载《山西大学学报》(哲学社会科学版)2009年1月】
[参考文献]
① 郭庆藩《庄子集释》第379页,(中华书局,2004年版)
② 陈桥驿《水经注校证》第162—163页,第107页,(中华书局,2004年版)
③ 袁 珂《山海经校注》第384页,(巴蜀书社,1996年版)
④ 方 勇《庄子诠评巴》第285页,(蜀书社,1998年版)
⑤ 宣 颖《南华经解》第472页,第508页,(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4年版)
【作者简介】
贾学鸿——文学博士后,扬州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副教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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