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地庙

​问道人祖山（六章）

        ● 周小茗

致伏羲氏

人祖山见证，大地有诸神和一百万只蚂蚁，天空有三十六计和七只蝙蝠。混沌初开。

我的祖先，谁生了你？

华胥氏的姑娘是你的母亲，雷泽圣地巨大的脚印是巨大的精液。怀孕十二年后，你生在后人天马行空的族谱之中，你是谜，是咒语，是闪电的谣言，是浩瀚的火焰。燧人之子，你生而成为巨人，伟人，神人。人首蛇身。

于是，你不说“汉语”。甚至，不说人话。

说的是蛮夷语言，说的是戎狄语言，说的是华夏语言。

你发明八卦，创造文字，结绳为网，授人渔猎。从此，亿万顿重的黑夜在你的琴瑟之中化为曲子，从梧桐木上带来父辈的火种点燃黄的河与长的江。从此，黄的河才叫黄河，长的江才叫长江。伟大的《易经》从此开篇，伟大的中国从此萌芽。壶口咆哮，三峡尖叫，浩浩荡荡的黄色皮肤的人种。炎帝，黄帝，蚩尤，尧，舜，禹，秦始皇，刘邦，项羽，曹操，耶律阿保机，成吉思汗，朱元璋，努尔哈赤，毛泽东。

他们一路走来。

伏羲，伏羲。我的祖先，《史记》中把你写成伏牺，又写作宓羲、庖牺、包牺、伏戏，后人又把你称为牺皇、皇羲、太昊。他们甚至帮你安排了民族和血统，他们为你选择了籍贯和方言，他们让你按照他们的生活方式去生存、按照他们的思维方式去思考。这些，你知道吗？

致女娲氏

人祖山知道，多少万年以前，东起太行山，西至乌鞘岭，南连秦岭，北抵长城，含今日山西、陕西，以及甘肃、青海、宁夏、河南等省部分地区，面积40万平方公里，占世界黄土分布70%，是世界最大的黄土堆积区，黄土厚50—80米。这就是黄土高坡。

厚重而辽阔的造人工厂。

梦想家和浪漫主义者，你以黄泥仿照自己抟土造人。黄土高坡上沟壑交错其间的塬、墚、峁，就是人体上的肋骨、脊椎槽和腹股沟。你其实是仿照黄土高坡。因为，你想不到的是，你造出来的人，有的成了汉族，有的成了苗族，有的成了蒙古族，有的成了藏族，有的成了回族，有的成了满族。你想不到的是，你造出来的人，他们除了会说话，会唱歌，会犁田和种地，如今，有的居然会乡愁，有的还会玩微信。有的，居然还想在诗歌史上留名。复杂的人类。

洪水淹没了一切。元谋人和蓝田人真的都灭绝了吗？

感谢洪水，时势造就英雄。顺便，造就祖先。

今天的我们还会是将来谁的祖先？

只有你，生逢其时，有人可造，有天可补。史书留下了你的影子和汗水，把你叫做娲皇、灵娲、帝娲、女希氏、神女、帝女，把你叫做风皇、女阴、女皇、女帝、阴皇、阴帝。唯独不把你叫做一个真实的女人。多么悲凉的简历。你应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，一个真实的名字，一个让人喊了一声就会回头的名字。祖先，如今我们喊不醒你。

作为一个女人，当时你是否渴望爱情，是否有过梦遗？

你是谁？

致山西父老

八百里浩浩荡荡的太行山脉自东北向西南蜿蜒绵亘，荡气回肠。

西有紫气东来。有，人祖山。

山。西。

女娲在山西补天造人。炎帝、黄帝在山西歃血起义。尧、舜、禹在山西建都立业。夏朝在山西横空出世。在山西，朱鹮、褐马鸡、白鹳、黑鹳、丹顶鹤、大鸨、胡兀鹫、金雕、玉带海雕、虎头海雕、白尾海雕、遗鸥，它们从天空衔来上苍的长指甲，铺在大地就是黄河。在山西，梅花鹿、老虎、原麝、林麝、金钱豹，它们从旧钟表里卸下秒针，放在老花镜前就是史书。

古老的山西。年轻的山西。谁在这里从未离开？谁从这里刚刚离开？现在是谁在这里？

请再向西远眺三万里，你才发现那是主人那是客人。寥廓的中华文明。

我们不曾骄傲。傲慢的傲，傲肆的傲。

我们一直骄傲。傲骨的傲，傲雅的傲。

问人祖山

杵；臼。

洪水灭绝人种。杵长，臼深。天意成就卯榫结构的爱情。天是情种，天佑情种。柳影花荫处，伏羲持杵，女娲开臼，鸾颠凤倒，握雨携云。他们热爱古老的死，留恋明天的生，繁衍人类，繁衍回忆，繁衍情书。人作为物种是最好的情书。谁是华夏？谁是蛮夷？

人祖山，今天借你1742.4米的高山作为祭坛，怀念祖先。

祖先有伟大的梦想。我们是祖先的梦想。祖先不需要民族身份，祖先只知道长成黄皮肤、黑眼睛。

吕思勉说，伏羲、女娲，族属汉人。

闻一多说，伏羲、女娲，族属苗人。

难道，汉族和苗族就不可以都是伏羲和女娲的后裔吗？人祖山，今天借你伏羲庙和娲皇宫，我要问问祖先自己，你们到底是什么民族？华夏、九黎、三苗是否曾经共同居住中原？文明的源头在哪里？

凤鸟不至，河不出图。

苍龙拱卫北极星旋转，大河有图。河是银河，而非黄河。人祖山，谁的刺绣中刻着九宫图？谁的衣服上画有八卦符？我们是谁？

问华夏民族

今天，天无语。人祖山，你应该开口。据说华夏民族都居住在中原地区。据说中原文明就是华夏文明。请允许我遥想当年。古时的华夏人，是否包括当时在中原地区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其他部落和民族？请允许我回眸边疆。万里长城真长啊，隔断了谁的山脉？

凿石筑城，劈骨建墙。

这是一万里的光荣，也是一万里的耻辱。

人有沟壑和深渊，有峡谷和坟墓，有深不可测的欲望。无论帝王将相，还是平民百姓，没有实现的梦想才是自己，是本身。没有欲望是最大的欲望。爱是恨的根基，恨是爱的深处，欲有多大，爱恨就有多深。天造众生，万物无类。请允许我选择在最苍凉最斑驳的城墙段边抚摩历史的伤口。请允许我翻开《史记》。请允许我。那些在王土之中写书的人写下的历史往往多了几分小说的糊涂，却漏掉了几分杂文的清醒。今天的我，已经看不见秦始皇内心深处的沟壑和深渊，我只能聆听风的讲解和胡说。风，拂过北京的上空。风也看不见风，只有雾霾偶尔扮演了它的样子。今天，我看不见炎帝、黄帝和蚩尤。风挡住了风，我看不见伏羲和女娲。祖先，你们都在哪里？

请允许我回到中原。

问中华民族

让人祖山告诉世界吧。今天，我们的祖先已经布置好了疆土和国度。炎帝、黄帝和蚩尤，用56种语言创造汉字，共同写下：

今天。

作为一个诗人，我愿意说出他们的名字——汉族。苗族。维吾尔族。蒙古族。回族。藏族。彝族。壮族。布依族。朝鲜族。满族。侗族。瑶族。白族。土家族。哈尼族。哈萨克族。傣族。黎族。僳僳族。怒族。乌孜别克族。俄罗斯族。鄂温克族。德昂族。保安族。裕固族。佤族。畲族。高山族。拉祜族。水族。东乡族。纳西族。景颇族。柯尔克孜族。土族。达斡尔族。仫佬族。羌族。布朗族。撒拉族。毛南族。仡佬族。锡伯族。阿昌族。普米族。塔吉克族。京族。塔塔尔族。独龙族。鄂伦春族。赫哲族。门巴族。珞巴族。基诺族。

他们，少一个都不行，用珠穆朗玛峰做毛笔，用长江和黄河做墨水，在龙和鸟的背上铺开宣纸，共同写下：

中国。

苦难的中国。和谐的中国。伟大的中国。